众声喧哗，万籁俱“寂”

已经听很多人说过十八先生的“寂”，几乎喝过的人，都对它的独特念念不忘，我自然也是被吊足了胃口。终于在一个昏昏欲睡的黄昏，我们和十八先生端坐在他二楼的茶室，决定要“万籁俱寂”一把。

泡的是他2015年做的“寂”，用的是他在缸里养过的水，大家很自觉地都被某种氛围影响，安静了下来，煮水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楚。想起古人煮茶，谈到声音时，有许多妙趣——其沸，如鱼目，微有声，为一沸；缘边如涌泉连珠，为二沸；腾波鼓浪，为三沸。已上，水老，不可食也。

温杯，注水，紫砂壶内狭小黑暗，那和我们同处幽闭空间的茶叶，仿佛我们历练过和将要奔赴的困境。就是在这无处可去的窄胡同里，我们被培养，被淬炼，被煨养出人生最有劲的茶味。

暗自心惊。这泡茶一直喝到暮色散尽，喝到夜华降临，喝到外面雨声大作，喝到众声喧哗，又喝到万籁俱寂。

憨山大师曾经坐于木架桥上打坐，都掇六根于一根——耳根，初听得磅礴水声不绝于耳，再听为涓涓脉脉，再听为针尖落地，直听到万籁俱寂，而最后动念才有听觉，不动念则坐而忘身。

这个黄昏，渐渐明白了大师的一些意境。且住言声，你听那茶，如同瀑布泻落。如果入静敛神，平日里听不见的松涛汹涌、风声鹤唳，甚至云雾吞吐，就都在这一碗茶里层叠发声了。

【苦 从 高 速 公 路 上 拐 了 个 弯】

每一个喝过“寂”的人，都不可能忘了第一杯入口的感觉：苦！那苦如旷野之高速路，无限延伸且不转化，匀速前进入纯黑之境，前进，前进。我觉得舌尖盲了，强苦，但纯粹得难以想象，竟然完全没有一丝涩，丝滑到奇特，含在嘴里竟然觉得幸福。有点懂达芬奇说的那句话：一百个快乐也比不上一个痛苦。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的苦，老茶口们兴奋起来，新喝茶的暗暗掩住了茶杯。

第二杯入口，我眼神空了一下：苦从高速公路上拐弯了。舌头如遭遇强光的眼睛，慢慢看见了路边的风景，也发觉那纯黑并不是纯黑，是一层又一层的深蓝的叠加，每一层的透明度都极高。舌尖缓和，心情复杂。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喝生普让人上瘾，喝生普的人如此豪气冲天。

第三杯，苦开始稀薄，苦下面的香气冒上来开始缭绕，一朵朵腊梅破土开出来，开在味蕾上，香开始跳水袖舞。真是历经一番苦彻骨，才有昔归扑鼻香。

到了第六杯，那汤味居然毫无疲惫之态，滑稠致密融香，酥松饱满，气感呈半圆芒刺，直抵上颚。茶汤含在嘴里，呼气，呼吸道变成花海，一路开下去。

十八先生嘿嘿一笑：“现在你知道这个茶为什么贵了吧？”这款十八先生目前最满意的茶，被他称为“独孤求败茶”。用的是班章那个山头的古树茶，这种茶好在它的苦瞬间能化得开，骨感很强，但饱满度欠缺，所以他又用了别的茶来调配，保留它的骨感，增添它的肉感。

到了中段香气依然非常浓郁，而且丰富的变化和层次感很抓人，让你完全没办法分神，只好跟着它上了这辆车，继续往前开，并且期待接下来会看到的风景。

先苦后甜，拐过那么多道弯儿，等到风景都看透，已近圆满。一杯茶，只要你不再心猿意马，你就已经心神逍遥，车行羊场。

【然 后 甜 蜜 得 山 路 十 八 弯】

越喝到后面越甜，醇香入口即化，舌根处甜蜜得山路十八弯，茶气随后潜入体内，身体轻盈柔软。每喝一口，那感受在口腔在身体里无限往复，大家的眼睛都变得柔情蜜意起来，对视间都拥有了一双盈盈秋水般的醉眼。

十泡之后，入口的香依然清晰，人人都像是口衔牡丹，花开满头。这间喝“寂”的茶室上空，弥漫着结结实实的香气，推门而入的人都惊叹一声：这是什么香味？这么香！我把这一杯稍稍放凉了些再喝，那暖香转成了冷香，沁人心脾。那强大的力量揪着你，这是古树的风范，这是时间和自然的合力。

十八先生说，这饼2015年的茶，刚回来的时候更加香，过了两年香气已经有点退了，如果存放得当，到12年的时候，才是它最好的状态，这让我无比地期待。因为它绝对值得等，对真正美好的事物，我向来有耗不尽的耐心。

这一泡就泡了十五泡，而且泡泡完整精彩，半空开了十五次从未见过的花。最后，在盘子里展开叶底，那在茶饼里原本萎缩的、卑小的、不起眼的一份子，经过激荡，竟然是那么的宽厚修长，那叶底柔韧幼滑，依然紧扎抱团不散，摸上去很有弹性。

叶子完全呈现了当初它生长在深山，与云朵相望、与清风起舞，与阳光捉迷藏、与雨露亲吻的万千风貌。来路在刹那全部被照见，生动摇曳历历在目；而过往更因为疼痛，因为挤压，因为成就芳香，熠熠生辉。

仿佛饮茶，听闻茶声，一步一步，与寂静万籁契合。那些觉悟了的人，他们开口，就是雷霆，沉默，就是安详。

告别的时候，我推开门站在门口等车，站在雨夜里，深深吐出一口气。想起一个茶友曾经说他喝“寂”喝哭了。2018-01-07我大概懂了，万籁俱寂，天心月圆，已接近物哀。

高手出拳，受的都是内伤。

-EDN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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